大学食堂中的饭菜总是能令我回忆起中小学时代那时常空转的肠胃,是前者的美味令我无法忘记曾经体验过的、用劣质食材烧成的狗都不吃的菜。那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由于不知是校方的贫困还是腐败,硬生生地被剥夺了最基本的健康保障。这种情况在毕业前夕也未有改观。因而当我第一次走进大学食堂,就像一个被迫加班的人在归途中望见了皎洁的明月。
我心血来潮,假设晴木就在这里。那么她毫无疑问会在偏僻的角落坐着,一个人默默地用餐。心里尽管忐忑,担心会被扣上污名,还是希望能够距离她更近一些。
晴木确实在那里,意料之中的是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比周围的人都要高,留着金色的背头,身前的餐盘已经空了,摇头晃脑地说些什么。相比之下,晴木像是个在惊吓中冻结了神经系统的狍子,僵硬地取一小撮米粒送进嘴里含着,好半天才开始咀嚼。
这男生的打扮令我怀疑他是否与校外人员有亲密关系,是个喜欢斗殴的不良青年。我对这类人的恐惧不亚于晴木,在学生时代的前半段里,校园欺凌是记忆中永不磨灭的伤痛。对危险的本能反应遭到了道德的审判,我的肌肉紧绷,喉咙好像被什么卡着。“我与晴木体验着同样的感觉,”这么想,罪过似乎就减轻了一些。同时将身子侧对晴木,祈求她不要发现自己。躯壳被羞耻与恐惧灌满了。
从未像现在一样对三弥感恩戴德,他原本坐在别的地方,看到危机发生后径直走过去,以就餐为理由请求对方让出座位。那金毛并不让步,于是三弥打算把晴木拉走,但金毛一把攥住了晴木的手腕,露出不屑的笑容。这场冲突很快被周围人关注到,在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之前赶来了管理人员,以无可质疑的权威平息了纷争。
晴木跟在三弥身后在诸多视线的注视下离开了食堂;我则专心于思考,无心品尝食物的味道。
或许这次事件会影响到晴木的情绪,比上次植物园的那次更严重,她会因此放弃在周末来我家辅导。我的担心主要是出于被拒绝的恐惧,再一次邀请需要更大的勇气。依照我家的情况,大可不必在父母方面费心思,在初中之后,他们极少再干涉我的私事,我也尽量不去与他们商议。倒不如说,请女同学来家做客这件事反而会令他们不可思议,若看了对方的样貌,则会欣喜若狂。我给人的印象向来是被动的一方。这位比我还被动。
经三弥解释,那个金毛是三年级的学生,也是兄弟会的创始人之一,这个兄弟会创立于三年前,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推翻现有教育制度,就像它的名字那样,组织以兄弟情意为联系,促进友谊的方式不仅限于一起吃喝玩乐,也少不了谈恋爱。组织里大部分人都不善于与女**流,他们加入组织的重要原因便是脱单,而少数在谈恋爱上身经百战的前辈便理所当然地坐稳了头几把交椅。他们作为头目,要对平日里听其差遣的小弟负责,帮助其早日脱单,在青春逝去前于心底留存一件可供追忆的往事。
晴木所在社团的冷清令我产生了无人关注她的错觉,尽管平日里衣着素朴、深入简出,还是被宵小之辈仅靠不经意的刹那发现了值得流连的美,再参照对方咄咄逼人的态度,恐怕晴木是被这个组织的高层看中了。虽说大学的治安不容许犯罪发生,但出了校园可就不好说了,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不在乎为了低级的享乐毁掉自己与他人,似乎能从对外的控制中感受到自己的强大已不容任何人伤害……我可以理解这些人的动机,甚至给予些许怜悯,但如果改变他们的难度很高,最好还是将其作为敌人,对其保持警惕。
“我大概会在下午两点左右过来。”晴木主动解除了我的一个担忧,但随之而来的是对一种新型的社交氛围的焦虑,我无法克制地认为晴木会在忧伤中来到此地,并诱发更沉重的忧伤。
如果我就这样前往车站,和一名容姿秀丽的女大学生肩并肩走在路上,那些幻想出来的目光会令我无地自容。考虑到自己实际上有这么一个自卑情结,我容许自己估摸时间,晚点出发,在半路上与其相会。
她身穿我从未见过的灰色防晒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看起来大框的琥珀色眼镜,拐杖也从腋夹变成了手握式。晴木好像一尊石柱向我而来。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在经济上并无多大问题,这些东西可能都是新的。这个想法一出现,我顿感自己的呼吸方式发生了改变,不能令更多的空气涌入肺部,只有胸口以上的位置可以起伏。
她站在门口鞋柜处,目光朝室内从左到右扫了一遍,或许是惊讶主人家在迎接客人时,竟没有好好打扫一下卫生,以至于地板上还残留着时隔多日仍紧贴不动的苹果皮。我唯一做的就只是开窗透气,脏乱的环境或许还会因为已经被糟蹋过,令晴木放下了可能会添麻烦的顾虑。事实上,她也确实不那么在意,一进门就开始谈辅导的事。我给她泡了杯蜂蜜柠檬水,刷杯子的时间相对更长。
与大部分人一样,晴木在赋予了自己老师的身份后,精气神与刚才判若两人,清晰的口齿分毫不差地对题目进行剖析,概念与概念被她操控着用最生动的方式言明彼此的关系,看似无路可走的困境却在巧妙的公式下柳暗花明,在我出于无奈而感叹后她还像个老者似的一口一个“你呀,你呀。”可爱极了。
一节课的时间过去了,无论学习如何顺畅,总归要休息的,而这才是我期待的。晴木又恢复到了以往游离的神情,她那跪坐的姿势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这突出了上半身的修长笔挺,显露出克制的美感。
“要不要喝点什么?”我问。
她当然回答“不用了。”从包里取出自带的水瓶呷了几口,视线始终落在杯底,随着杯身角度的倾斜而移动,看起来好像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完成这一行为似的。喉咙的收缩几乎没有。我想再休息一会儿,她则时不时地向被推到一边的课本投来紧张的目光,我也因此急着要做些什么。
晴木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猜测是可以做到的,但如果不说出口便没有价值,若不能以恰当的方式言说甚至是有害的。我是那样谨慎,不打算立刻去揭示这颗心,以免羞耻趁虚而入,将她推进四面是墙的暗室中。我将那盆蝴蝶花拿了出来。
这个房间再没有什么能令人想起四季流转所产生的魔力了,蝴蝶花的生命力旺盛得让阳光都聚焦在它的花朵上。瞥了眼晴木,我不禁纳罕她到底将多少活力献祭给了这株植物。
“你应该还记得它吧?”
晴木应声抬头,怯生生地说:“是之前的那盆花?”
她没有说是自己给我的那盆花,似乎已经与之断了联系。
“不知怎么回事,自从拿到我这里后,叶子迅速暗淡无光,也失去了肉嘟嘟的质感。你可以摸摸看是不是这样。”
晴木胳膊肘支在桌上,拇指与食指肚轻柔地摩擦着叶子,完事后捋了捋袖子,将手臂藏在桌下,嘴唇翕动不止。
“好像是的。”
我用无奈的语气说道:“我按照指南上所说的,丝毫不差地浇水施肥晒太阳,可就是不如在你身边那样有活力。”晴木低头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花或许并不想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毫无智慧,说不定它会根据培育者的态度而获得相应的感觉,这点是有科学团队去验证的,植物也有喜怒哀乐,听到赞美会生机勃勃,被辱骂会日渐消瘦;而我只是将它放在窗台,除了必要的操作,其余时间都不去理睬,是因此才会变成这样的吧?它和你的关系明显更亲密才是,如果会说话,我们可能会听见‘我好想晴木啊,她不像这个家伙那样冷落我’这样的诉苦。”
“呵呵。”晴木笑出了声。这说明我的表现还不算蹩脚。“可我没做什么啊。”
“闭上眼睛,在记忆中仔细搜寻一下你与它的记忆吧。”见她没闭上眼,我补充道:“我和你一起闭上眼睛。”
世界处于黑暗许久,空气灌进口腔,凉丝丝的。
“我想,”晴木的声音更加清亮了,“是不是因为我时常盯着它看呢?我将它放在书桌上,做题时觉得累了就望几眼,有时会发呆注视好久。”
“恐怕这是我们培育方式之间最大的差异了,只有在你身边它才能茁壮成长呢。”
“……”
我将花盆向晴木那边倾斜,花瓣蹭到了鼻子,她晃了晃脑袋。
“你闻过它的味道吗?闭上眼睛感受一下吧。”
“闻到了淡淡的芳香。”
“你可以不用很快回答,再多感受一些。”我用悠长梵语调说道。
她偏着头,鼻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空气的流动,慢慢地擦过我的脸颊。被吸进体内的空气似乎更加沁心了。”
我提醒她,“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发行为使你产生了什么变化?”
“我的腿不痛了!”晴木一边捏自己的小腿一边说,“刚才我一直能感觉到疼痛一阵一阵地在特定的部位发作,可当我回过神来,它就消失了。”
“因为你把注意力从疼痛上移走,聚焦到了更深的层面,感觉得不到关注便会减退。”
窗户原本是关闭的,因为附近有公路存在,来来往往的车辆会制造出不同程度的干扰。或许是因为被感知过的气流滋养过,晴木觉得屋内热气腾腾,她两手抓住窗框向一侧拉动,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我们一起来。”说着,我参与进来,以我俩手臂交叉的姿势找到了着力点,没费多大力气便推开了窗户。参差百态的外部世界倏地侵袭了敏锐的感官。我眺望远处的一座水塔,晴木向我投以含蓄的笑容。
话说,在周末,最喧嚣的其实是没有作业要做的孩童,他们聚集在被三座楼房半包围的空地上,尽情地释放游戏的天性。我们所处的楼层较高,即便长时间地观看他们的游戏,也不必担心会被发现。我和晴木趴在窗口,她的上半身探出窗外,头发在风中飞舞,衣服也如火苗般涌动,这个世界拥抱了她。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关于某人犯规却不承认。他们在踢一颗红黑色的足球,球门比常规版小了不少,貌似是冰球球门,打我注意到他们后一枚球也没进过。
“完全不会踢呢。”晴木冷不丁地说到,并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
“你是说这些孩子吗?”
“对啊。虽说年纪小,身体与技术都很稚嫩,但最起码的也该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啊,这么窄的球门,总是踢直球能进去才怪。”
深居简出的晴木会对足球感兴趣,这看上去是有些奇怪的,她所表现出的指点江山的气派,或许也仅仅是对先前疗愈结果的反馈,突然被截然不同的状态支配,定然会产生刺激感。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样做呢?”我问。
晴木猛地回过头,语速变得稍快,“这种事,场外人员是说不清楚的,必须要亲自上场才能体会到。”
我感觉她的情绪变得不稳定起来,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妥善处理,只好岔开话题,将午饭置于当前的活动重心。
“没关系的,我不饿,你先吃吧。”说这话的晴木肚子叫了好几声,但她却并未因此脸红,反倒在意我的肚子,难不成她误以为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从我这儿传来的?
外卖嘛,是很方便,但若是处在当前的环境中则价值甚微。我已经在此前下定了学会做料理的决心,今日姑且作为是否合格的检验吧。
晴木虽然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听到我要亲自下厨后,还是不放心地跟过来了。
“没问题吗?”
我实话告诉她,“大概吧,我毕竟也只是新手。”
豆腐片要薄一些口感才顺滑,我虽是这样想的,菜刀却不愿配合,它没有垂直下落,歪歪扭扭地划到尴尬的位置。切出来的不规则物体,不具备通俗意义上的美。
“那个,”晴木在我身后斜腰又踮脚,身体静不下来,随性的刀功令她倍感焦灼,“刀下落的速度可以稍微快点。”
在我的邀请下,她握住了我持刀的手,身体自然也贴过来了。出人意料的是,刀刚抬起便抖落在菜板上,产生刺耳的声响,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我的手在感知到另一只手的质感后,失掉了原有的力道,但还不至于握不住刀;颤抖的是晴木的那只手,它来回晃荡,好像要抖掉脏东西似的,我就此妥协。
晴木的脸色很难看,她嘴巴大张,眼睛完全凝滞不动,看起来被冻住了。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我安慰道,“女孩子和男孩的手叠在一起,对身心都会有很大冲击的,因为正青春才会悸动。”
“不,不是这样的,只有这次不同。”晴木猛地摇头,清醒过来,“我并不是会为此害羞的人,太奇怪了,是因为刚才的那个吗?”
“刚才你产生了什么感觉吗?”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没什么特别的。”
“我注意到你的身体在我们双手重叠的时候,激烈地颤抖起来,刚才的行为对你而言是不是太激烈了?”
“对不起,我好像不太对劲儿。”
“你还好吗,能控制这种感觉吗?”
“嗯,我试试看。”
晴木单手握拳,手背青筋凸起,捂住胸口的动作仿佛紧攥着刺入体内的利刃,她正试图将造成伤害的东西取出来,但生拉硬拽的方式不仅会带来剧烈的疼痛,还可能使原本有组织的那部分支离破碎。
她睁开眼后,显得的茫然无措,似乎什么也没找到,露出抱歉的笑容。
“对不起,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立马就消失了。”
“原来如此。感觉不到并不意味没有感觉,只要身体存在,身心的连接就有修通的机会。”
晴木不是很明白我在讲什么,休息过后,她开始主动向我发问:“我之前就想说了,刚才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感觉好奇怪,是某种……”
“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我只是懂一点关于身心的内容,想尽可能地帮助你。”
“帮助……”五味杂陈都写在了晴木脸上,即是笑又是哭,纵有万般为难也说不出其中之一,“我原本以为你是想让我帮助你的……”
我发觉气氛不对劲,立马接过话茬,想把她的意思以客观的角度进行阐释:“我邀请你做我的家教,但却花了很多时间用于对你的心理疏导。这个事实令你感到沮丧吗?因为你原本很期待能够靠自己的能力有尊严地赚取生活费?还是说我的行为使你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是不健康的人,为此觉得羞耻?”
她低下头,含混地说道:“也许吧,我本想今天按照计划来的。但也说不上糟糕,其实我也不讨厌刚才的那些,只是为此会失去原本以为会得到的东西,或多或少会感到不适。”
“你希望我能提前告诉你,我们将会做的事吗?”我抛出一个行动,希望晴木能获得启发,避免困在精神内耗中。
“嗯,这样或许会好些。”
“我想让你知道我并没有任何恶意,因此我愿意听听你的声音,通过它来改变我的行为。你可以说说现在想做些什么,以便缓解紧张的状态?”
“先来读书吧?”
晴木提出这个请求,相比是为了从令她感到焦虑的、不可预测的情景中脱身,这也让我开始反思与她的互动是不是过于激进了。我很想她能敞开心扉,这份期待即便被规划过,在临场发挥时也难免被我自身的气质干扰。太快了对吧?我想,时间还有的是,今后我们之间有许多机会可以在一起,那么也就没必要赶火车似的一股脑儿将办法全都付诸实践。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中有偏执的动机后,我变得沉默寡言,更多地注意自己的内心活动。我的谨慎或许被晴木发觉了,她不再像早上那样在教学中拥有了自信,时不时地为某处细节而停顿,似乎担心自己的表现会出什么差错。我们两个人的声音都越来越小。
中途下起了小雨,雨势均匀地增强,当回过神时天已经阴了下来,狂风凄厉的哀嚎撼动着单薄的玻璃。房间里没有取暖设备,屋顶的灯也是冰冷的白。身体从头到脚都开始降温,这是我的生理特征。
今天不会有人回来,我早告诉过晴木了,她还是觉得回宿舍比较好,虽然那里根本称不上一个栖息之所,墙壁潮湿、空间拥挤,但这种最低限度的房间反而令她感到安心,至少不会有谁将她赶走。
“还没到六点,天就已经黑得看不见了。”我站在门口,说些渲染外部环境的话。
“是啊,感觉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晴木这样说着,手里的雨伞缓慢地展开,她的肩膀向前聚拢,显得更加脆弱,开伞的力量使整个身体都颤抖了。
她孤单地走在路上,满怀恐惧地瑟瑟发抖,前途是一片黑暗。想到这些,我打了个寒颤。强烈的危机意识带来了坚定的决心,为了晴木而不是我,心怀单纯的目的,能做的事一下子便多了起来。
“你要走的路上,有很多孤独吧?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在这里休息片刻,和你在一起我也不会那么容易寂寞。”
晴木收回了刚才的动作,“好厉害啊,能说出那样令人害羞的话。”
“我的耳根子都烫起来了,不确定你是否会将我当做笑柄。”
“不会,说是羞耻,但其实刚才的你突然高大不少,我吓了一跳呢。”
“能再说说看嘛,你有什么感觉?”
“嗯,那个……”晴木捂着嘴,一点一点地向下斜移视线。
“感动吗?”
“是。我其实心里有些难过,既有想留下来,同时也有该走了的念头存在。我担心会给你添麻烦,会被你讨厌,尽管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但我就是很不安。”
我将晴木领到沙发上坐着,她的双腿交叠在一起,看得出有收缩的迹象。我取出薄厚正好的毛毯,为她披上,她像蜗牛似的将双腿从地上收起、依在胸前。
“小的时候,每到下雨天,我就会开心的不得了,把窗户拉开,蹲在椅子上,感受风雨的凉意,同时为此而产生了幸福的感觉。”
“那是为什么?”提起我的往事,晴木抬起了脖子,发出轻而低沉的声音。
“这样的情景,能够让我直观地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危险与被保护起来的安全感。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在此时此刻。”
晴木将双眼闭合,更加纯粹地体会自己的精神世界,好久才回过神。“抱歉,我刚才好像睡过去了。”
“这说明,你确实处在一个舒适的状态。这样不带克制地行动最好不过了。你困吗?有张特制的小床可供你使用。”
说是床,其实是两张地毯与几个枕头拼凑出的类似救生艇的小憩之所 。我料想晴木在他人的床上会想入非非,才如此应对。即便拥有这样的环境,晴木的脖子仍时不时地抬离枕头,这个姿势会令身体僵硬。她要确定眼前的环境是否发生了变化。
“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我在自己手上用丝带系了个结,将另一头递给晴木,她攥在拳中置于腹部,宛如回到了子宫中的胎儿,呼吸很快稳定下来,进入了深度睡眠。
趁这功夫儿,我以从未有过的细腻观察着晴木,锁骨以下被毯子盖住,就连身材也很难分辨,但仅仅脸庞便足够吸引我了。我想解答一个困惑,她为何会如此吸引我?以至于破天荒地表现出令人吃惊的积极态度。对于一些男性来说,美貌可以作为首要答案,而我也确实和众人一样着迷于美丽的女人。但我倾向于回避正面接触,与同性尚且保持距离,对能够产生复杂关系的异性则更加谨慎。我自小便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总觉得会因为能力不足而沦为他人的笑柄,对于交朋友从未主动过。所有亲近的人都是在我默认的情况下来到身边的,他们纵然表现得情至意尽,却换不来我丝毫的关心,哪怕我为此深刻探究了自己的成长历程,在认知上清除了谬误,我的社交方式也没有明显的改变,反倒因为了解了问题的所在而批判自己。和晴木在一起,这一切都有了起色,我因为如此在乎她,冲破了层层心灵的枷锁,奉献自己的力量疗愈这颗孤寂的心灵,因此发现自己的力量不可估量。造成这样后果的原因或许能够依靠感觉的指引而找到答案。
她的脸上有什么要素与我的内在的情感开关相联动。但无论是从整体还是独立的部分看去,都理不出头绪。当遇到这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时,人们往往用缘分来一笔盖过,为这个现象赋予了神圣性。而我则注重自己是否会因此而受骗,被花言巧语迷的团团转后,一脚跌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渊。因而我总是强调关系中的双方需要明确地指出对方带给自己的感觉与好处,这并非功利心作祟——不,说是功利心也没错,它是出于诚实与尊重而生出的一种社交模式,人们会比任何时候更加清楚彼此施加在对方身上的影响,而坦诚相待将节省猜忌的精力,还能制造出有秩序的沟通氛围。
我想在脸上寻找答案,赶巧的是,晴木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中失去了可以抓住眼球的瑕疵,这令她像迷雾中随退潮露出方寸之地的孤岛,可以上岸,但不能久留,岛上没有任何生机,唯一令人动心的是她的出现与消失,以及再也不能相见的愁思。
遥远是我与晴木相处时的感受,我们都在吃力地想要讨好彼此,会因为对方无法表露出真实意图的言行而喜极而泣,但这终究是算计的结果,经不起审视。像此刻这样以睡眠的方式待在身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但又能让我感到并非孤单一人,我们之间反而更加亲密了。如果我既能感受到这种状态,同时又无念无想该多好。
雨会将空气中的灰尘冲刷到地面,使眼睛与所视之物间的干扰元素减少,看的更加清晰,让人错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晴木的发现,她观察世界的方式确实改变了,扩大的瞳孔能够看得更广,视线也能够聚焦在我而非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感觉自己好像洗个澡,把过去拖带的记忆都丢掉不见了。身体好轻盈,仿佛身体是光做的一样,行走起来毫不费力。最最重要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可以不被各种虚假的忧虑控制,从而做出重大的突破!这就是勇气吗?”
晴木的反应与那些第一次进行冥想的人颇为相似,因为体验是新鲜的,所以很容易产生强烈的反应,当这种行为成为每日必修课时,松懈与妄念会使该行为沦为自我认同的工具。
“我也注意到你的眼睛更加神采奕奕了,现在的你充满了力量,想做些什么来发挥它吗?”
“有的,我一直就想做的事。”说到这时,晴木敏感的一面裸露出来,不过看样子,重生的感觉仍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克服了紧张,以断断续续、海浪般起伏的腔调继续说道:“我想,告!诉!你!一件关于我的秘密。”
“我会不带评判地聆听你的心声,所以请放开心,将你的想法都倾诉给我吧。”
“我其实并不是女生。”
“不好意思,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额,就是,我原本不是女性……”
当我说自己能够不带评判的聆听时,心里已经有了对内容的预期,无非是世人常会苦恼的亲情、爱情、经济、学业等。正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去倾听,导致晴木从我的迟疑中发现了丑陋异化的自己。
当我回过神来,想要保住她对我的信任而追问时,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她做出扭曲的笑容以求表面的和谐。健全的精神一瞬间便崩塌了,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因为她将自我寄托于他人,靠从中生出的虚幻的根来汲取养分,一旦离开了宿主,就像北风吹的蒲公英一样没了方向。
“我想,你的意思是,自己的性别曾经与现在相反?”我谨慎地使用词语,以防其中有那个词涉及歧视意味。
“是这样。”或许是我那蹩脚的提问方式,晴木紧绷的情绪被分散了。但她不肯多说,我对此必须主动。
“我想你现在或许会有些后悔,自己应该在涉及这方面的内容时保持谨慎,否则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有点……”
“刚才,当你说出自己的秘密时,我迟疑了片刻,你随后便产生自己的信赖落空了的感觉?”
“嗯。”她的确感受到我的善意,视线有意地向我的眼睛靠拢,每次都在刚碰到时迅速回归原点。
“我要向你坦白,刚才的那一瞬间,我遭遇了个意外的答案,这是始料未及的,我所想到的回复不足以应对眼下的情况,因此我的大脑陷入了停运的状态,虽然短暂,却足以令敏感的你从细微之处洞察到我的措手不及。在这之后,我可能又做出了企图掩饰内心活动的动作,这反而更加令你不安了。我想传达给你的是,我对于你所要讲述的内容一无所知,因此无法对你本身做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判断,而我能感受到你有多么渴望将自己的心里话分享给我,这也是我所希望的。你可以在准备好之后继续和我讲述自己的事,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上述的这段话,我原本是想以更富有情感的方式讲出来的,不过囿于自我的边缘有限,无法立即接纳情感的释放,最终听起来有点像念稿子。话说回来,像晴木这样对关系持消极态度的人,丰沛的情感对她而言或许会成为一股需要配合的压力。
“……”
“你可以先不急着说话,待身体适应了现在的状态后,再去思考相关的事。”
泪水模糊了双眼,顺着面颊滑落,将衣领濡湿,晴木所压抑的东西通过直观的形式被我目睹。晴木没有急于拭去泪水,也没有哭声,这使她看起来毫不弱小,甚至富有力量,她的眼睛看到了被泪花扭曲过的世界,原本真实的东西也变得有些不对劲儿。哀伤与遗憾,如果立足于当下去回顾,便不会造成如洪水般的宣泄。
我第一次完整地看着一个人从哭泣到泪止,期间交流的空白时不时令我想要为对方做些什么。晴木相必也会铭记这场此生最难忘的哭泣,没有对自己的羞耻感,没有外界的评判,她从未如此深入地观察自己的内心。
洗完脸后,她开始讲述自己那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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